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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笑晏如慈祥蔼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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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门寂寞汝思家,礼别云房下九华。爱向竹栏骑竹马,懒于金地聚金沙。添瓶涧底休招月,烹茗瓯中罢弄花。好去不须频下泪,老僧相伴有烟霞。

这首《送童子下山》诗,为唐时海东新罗入华高僧金地藏所作,流播千年,清编《全唐诗》时亦将其收入(《全唐诗》卷八○八),直传至今天。

金地藏(695?794),原名金乔觉,本为三韩新罗人,后因长期在中国九华山修行,被尊为地藏菩萨化身,故又称金地藏。地藏师原是新罗国王的宗室近属,自幼心地慈善,聪慧过人,与佛教似有夙缘,曾说:“六籍寰中,三清术内,唯第一义与方寸合。”(宋释赞宁《宋高僧传》卷二○《唐池州九华山化城寺地藏传》,地藏师生平另见唐费冠卿《九华山化城寺记》)后落发为僧,渡海来华,观走各地,于唐肃宗至德初载行脚至九华山。九华山在长江南岸,今安徽池州境内,山高岭峻,因有九峰竞秀,形态各异,原名九子山。诗仙李白曾在《望九华赠青阳韦仲堪》诗中咏之云:“昔在九江上,遥望九华峰。天河挂绿水,秀出九芙蓉。”谓其九座大峰如九朵挺秀的莲花。因李白所言“九华(花)”较“九子”更为形象有神韵,也借诗仙的推扬,此山遂以“九华”之名传于天下。地藏师见九华山山势巍峨,峰峦挺秀,遂于山谷中寻得一块较为宽广的平地,岩栖涧饮,专心修行。地藏师自入九华修行,颇多灵异之事,仙逝之后,徒众将他的肉身建塔供奉,保存至今,洵属奇迹。九华山也因地藏师而被视为地藏菩萨的化身之处,与五台山、峨嵋山、普陀山并称中国佛教的四大名山。地藏师的声名不仅遍于华夏,也远传到其故国新罗,入其门下的徒众甚多,连新罗也有人慕师之名前来从其礼佛。在一位随待他修行的童子下山回家时,地藏师作了这首诗送别。与一般佛门中人所作阐明佛理,谈论经旨,似乎超脱尘俗,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不同,这首诗却富有浓厚的人间情味。

作为送别之作,这首诗语言平实,脉络明晰,先说童子因思家而下山,接着回溯童子在山中的修行生活,最后劝慰童子放心归去,乍看平淡无奇,细品却甚有滋味。诗中对修行童子生活习性的描绘非常生动,言童子在山中“爱向竹栏骑竹马,懒于金地聚金沙”。竹马即当马骑的竹竿,骑竹马为古代儿童的一种游戏,《后汉书》卷三一《郭?本传》中谓郭?:“始至行部,到西河美稷,有童儿数百,各骑竹马,于道次迎拜。”李白的《长干行》之一诗中道:“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同居长干里,两小无嫌猜。”另晚唐许浑的《送人之任邛州》诗中亦云:“群童竹马交迎日,二老兰觞初见时。”后世遂以青梅竹马形容男女儿童天真无邪,两小无猜。童子在山中本为随师修行,却爱骑竹马,可见其童心未泯,尚不改爱玩的本性。佛教中说菩萨所居之地以黄金铺地,故谓菩萨所居之地为金地,后世也称佛寺为金地。诗中所言的“金地”也就是地藏师与童子共同修行的地方,当然,它并非是以黄金铺地的奢华之所,而是山中极简陋的居处之地,这从地藏师在山中断足破鼎、白土和米的修行生活即可见出(《宋高僧传》卷二○《唐池州九华山化城寺地藏传》)。“聚金沙”也为佛门中语,意指出家修行,以为来世获得福报打下根基。童子喜欢骑竹马,却不喜欢聚金沙,喜欢玩耍,却不喜欢修行,这本不符合出家人的宗旨,却符合孩童的天性。诗中一“爱”一“懒”,两相对比,将童子的习性爱好刻画得活灵活现。接下来诗中再言道:“添瓶涧底休招月,烹茗瓯中罢弄花。”似在谆谆叮咛童子,叫他在拿瓶汲水时不要再招玩月亮,用盆煮茶时也不要再摆弄花朵,而从诗中所用的两个字“休”和“罢”,正见出童子在汲水煮茶时恰恰是?月玩花。这两句诗似庄实谐,以作者本人的口吻,把童子爱玩的天性描绘得跃然纸上。

诗中固然画出了童子的“顽劣”,但更可玩味的倒是地藏师对童子“顽劣”的态度。童子喜欢玩耍,看似不守佛门清规,但地藏师不以为忤,反而对此持宽容的态度,对童子的“顽劣”,只是委婉指出,而非严词喝叱,同时也并非一味牵就,而是把握分寸,恰当引导,其劝诫之语于质朴中透着风趣,如春风化雨,让人不知不觉中受到感染,想必童子本人看了之后也会忍俊不禁,悔而能改吧。整首诗在表现童子“顽劣”的同时,也彰显出地藏师之宽厚。师之宽厚,不仅体现在对童子“顽劣”的宽容上,更体现在对童子回家的理解上。作为送别之作,地藏师于诗中一开始就说“空门寂寞汝思家”,将童子的思家之心归于“空门寂寞”。空门即佛门,佛教宣扬“诸法皆空”,以悟“空”为进入涅?之门,而地藏师作为佛门之人,却不讳言空门寂寞,不仅不批评童子不能在山中安心修行,反而从佛门本身寻找童子下山回家的原因,可见其思想之开通包容。“礼别云房下九华”,九华山为师修行之地,云房本指僧道或隐者所居的房屋,此谓地藏师本人居住之所,童子辞别师父下山,二人心中均是恋恋,但地藏师在对童子做了善意的点醒后,最终还是安慰童子,“好去不须频下泪,老僧相伴有烟霞”:不必为下山回家而伤心落泪,好好去吧,你走了,我还有山中的烟霞相伴,也不孤单。这两句诗既是地藏师的自我劝解,同时又是在殷殷安慰童子,让其放心回家,虽明白如话,而真情毕见。童子虽然思家,但在与师父分别之时频频落泪,不正说明师父平时对他甚好么?地藏师对童子的思家下山,非但不责备,反而打消他的顾虑,给他以安慰和鼓励,地藏师的善体人意,也于此尽显。整首诗因地藏诗对童子的宽容态度而显得情味盎然,洋溢在字里行间的,是地藏师的良善真心。

这首诗整篇一气呵成,语言平易畅达,有的地方更是明白如口语,除了空门、金地、云房这些对一般人来说有些费解(对学佛之人来说则是常识)之外,其他语句都无甚难解之处。同时也应看到,全诗看似平淡,实也蕴含技巧。其构思,既有对现实的记述,也有对往事的追溯,一波三折,曲折尽意,将眷眷离情表达得婉转真挚。诗之颈联以“休”“罢”既含蓄指出童子的“玩劣”,同时也是对他的善意点醒,均可见地藏师之一番苦心。另如“爱向竹栏骑竹马,懒于金地聚金沙”一联,上下句中“竹”“金”二字分别连用,修辞上称为复辞,似是随手写成,而又属对自然,实也体现了地藏师之匠心。钱钟书先生于《谈艺录》中曾列杜甫、李商隐、黄庭坚等唐宋人诗作中复辞之例,并谓“此体创于少陵,而名定于义山”(《谈艺录》,中华书局1984年版)。其实在初盛唐人笔下,此种句式尚夥,如李白《三五七言》:“相思相见知何日,此时此夜难为情。”《宣城见杜鹃花》:“一叫一回肠一断,三春三月忆三巴。”王维《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》:“欲问义心义,遥知空病空。”王勃《寒夜怀友杂体二首》之二:“故人故情怀故宴,相望相思不相见。”地藏师作为域外人士、空门中人,运用此种句式,竟也是得心应手,相对于其他诗坛大家而毫不逊色。从这首地藏师流传下来的惟一的诗作,也可看出他对汉语、汉诗的精深把握。地藏师身在空门,却也关注红尘,不仅葆有宽厚仁爱之心,而且于世俗的诗歌也运用纯熟,且无僧人诗作常带的“蔬笋气”,不能不令人生敬称奇。

《送童子下山》诗看似质实,其所流露出的人世情意却真淳深厚,读千年前的这首诗作,也让人得瞻地藏师之风采,他不是不近人情,不食人间烟火,而是很懂人情,善解人意,就像一位慈祥蔼如的长者,这首诗也正是他忠厚之心的自然流露。中国大陆与朝鲜半岛自古山水相连,经济文化交流频繁,金乔觉堪称中韩两国文化交流的先驱,产生于一千多年前的这首诗作,实为两国文化交流的一个历史见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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