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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谷《淮上与友人别》的尾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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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谷《淮上与友人别》:“扬子江头杨柳春,杨花愁杀渡江人。数声风笛离亭晚,君向潇湘我向秦。”此诗是晚唐的七绝名篇,后人赞不绝口,比如清人宋宗元以为像李白诗:“笔意仿佛青莲,可谓晚唐中之空谷足音矣。”(《网师园唐诗笺》)黄叔灿则以为像王昌龄、王维诗:“不用雕镂,自然意厚,此盛唐风格也,酷似龙标、右丞笔墨。”(《唐诗笺注》)俞陛云也以为其成就可承王维:“送别诗,惟‘西出阳关久推绝唱。此诗情文并美,可称嗣响。凡长亭送客,己情所难堪,客中送客,倍觉销魂也。”(《诗境浅说续编》)李白、王维、王昌龄是盛唐最擅七言绝句的三位大家,上述评语说明郑谷此诗在后人心目中的地位之高。然而对此诗的尾句,明人谢榛深不以为然,他说:“(绝句)凡起句当如爆竹,骤响易彻。结句当如撞钟,清音有余。郑谷《淮上别友》诗‘君向潇湘我向秦,此结如爆竹而无余音。予易为起句,足成一绝曰:‘君向潇湘我向秦,杨花愁杀渡江人。数声长笛离亭晚,落日空江不见春。”(《四溟诗话》卷一)谢榛论诗,好发高论,敢于议论古人得失,曾经宣称:“夫万物一我也,千古一心也,易驳而为纯,去浊而归清,使李杜诸公复起,孰以予为可教也!”(同上卷三)《四溟诗话》中指摘唐诗之病,且代为点窜改正者,举不胜举。他还引用友人的话称道自己:“闻子能假古人之作为己稿,凡作有疵而不纯者,一经点窜则浑成。”(同上卷三)谢榛的有些意见不无道理,比如他认为许浑的七律名作《金陵怀古》“若删其两联,则气象雄浑,不下太白绝句”(同上卷二),尚属可取。但他对郑谷诗的改写,则引起后人讥议纷纷。明人陆次云曰:“结句最佳。后人谓宜移作首句,强作解事,可嗤,可鄙!”(《五朝诗善鸣集》)清人沈德潜亦曰:“谢茂秦尚不得其旨,而欲颠倒其文,安问悠悠流俗!”(《唐诗别裁》卷二)那么,谢榛对郑诗的改写可取吗?让我们先将此诗细读一过。

郑谷此诗作于唐昭宗大顺二年(891)晚春,郑谷由江南返回长安,途经扬州时所作。诗题中的“淮上”泛指淮河之畔,因淮南节度使治所在扬州,故扬州亦可称淮上。“友人”不知指谁,揆诸诗意,当系从扬州南下潇湘者。首二句交代作诗之背景:暮春时节,诗人与友人在扬子江边相别。“扬子江头”指扬子津,乃运河与长江交汇处,唐时为南北交通要津。暮春时节,正是容易使人伤感的时刻。诗人与友人分手于此时此地,眼看着漫天飞舞的杨花,怎不愁杀人也!“渡江人”既指友人,因为他即将渡江南下。但也指诗人,因为他刚从润州渡江北来。从表面上看,首二句平平而起,无甚奇警,但正如清人郭兆麒所评:“首二语情景一时俱到,所谓妙于发端。‘渡江人三字已含下‘君字、‘我字在。”(《梅崖诗话》)第三句转为抒写离情。风笛者,风中之笛声也。笛声悠长,随风远扬。诗人在暮色渐浓的离亭里忽然听到数声风笛,虽未明言所闻何曲,但前二句两次提及杨柳,很可能这首笛曲就是著名的《折杨柳》。清人朱之荆曰:“‘风笛从‘离亭生出,因古人折柳赠别,而笛曲又有《折杨柳》也。”(《增订唐诗摘抄》)推测合理。《折杨柳》原是汉横吹曲名,多抒离愁别绪。盛唐诗人王之涣诗云:“羌笛何须怨杨柳,春风不度玉门关。”(《凉州词》)李白诗亦云:“此夜曲中闻折柳,何人不起故?情!”(《春夜洛城闻笛》)况且郑谷此时客中送客,心中的离愁别绪又该是何等的浓郁、沉重!蓄势至此,诗人终于郑重推出结句:“君向潇湘我向秦!”此句受到后人的激赏,明人王鏊曰:“不言怅别,而怅别之意溢于言外。”(《震泽长语》卷下)吴山民曰:“末以一句情语转上三句,便觉离思缠绵,佳!”(《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》)由此可见,此诗情文并茂,意境亦完整,诚如今人刘拜山所评:“扬子江分手之地,杨柳春分手之时。杨花紧承杨柳,既点出暮春,又暗寓行人飘泊。二‘杨字、二‘江字,有如贯珠,层累而下,音响浏亮。一结直叙南北分携,便缴足‘愁杀之意,情味弥永。”(《千首唐人绝句》)

那么,如将单论尾句,谢榛的意见可取吗?谢氏不满此句,理由是“此结如爆竹而无余音”。所谓“如爆竹”,大概是指奇警响亮,引人耳目。“君向潇湘我向秦”一句,构句奇特不凡,音调亦高亢浏亮,或如爆竹。但是此句的意蕴一览无余,也即“无余音”吗?否也。明人周明辅评曰:“茫茫别意,只在两‘向字中写出。”(《增定评注唐诗正声》)因为两个“向”字的方向正好是南辕北辙,简洁而巧妙地写出了客中送客、天涯分袂的特征。“潇湘”是一个特殊的地名,它会使人联想到自沉汨罗的屈原、临湘吊屈的贾谊,以及所有遭谗被贬的迁客骚人,所以杜牧诗云:“楚国大夫憔悴日,应寻此路去潇湘。”(《兰溪》)郑诗说“君向潇湘”,暗含着对友人浪迹江湖的不幸命运的同情。“秦”即秦中,也即长安,是唐代的国都,是读书人实现人生理想的政治舞台。郑谷四年前已经进士及第,但适逢兵荒马乱,直到景福二年(893)方释褐授官。当他写《淮上与友人相别》时,尚是一介白丁,正要前往长安谋求官职。“我向秦”三字,其实浸透着诗人在仕途上辛勤奔走的无限酸辛。况且此前数年间郑谷漂泊于巴蜀荆楚等地,足迹远及潇湘,其《远游》诗足以为证:“江湖犹足事,食宿戍鼙喧。……乡音离楚水,庙貌入湘源。”在唐末兵连祸结的时代背景中,读书人的求仕之途充满着艰难危苦。此时的郑谷与友人像两片浮萍漂泊于江湖风波,在扬州偶然相遇,随即各奔天涯。“君向潇湘我向秦”一句,充溢着多么丰富的意蕴和情思,它能引起读者多么丰富的联想和感慨!这岂如谢榛所云“而无余音”!

谢榛将郑谷诗的尾句移作首句,并添一尾句形成一首新的七绝,对此,刘学锴先生评曰:“这样改诗,可谓点金成铁。不过谢榛也做了一件好事,用拙劣的改作进一步显示出郑谷原作的隽永情味。”(《唐诗选注评鉴》)的确如此,经过谢榛的非议及改作,郑诗尾句的妙处显得更加清楚了。清人贺贻孙说得好:“诗有极寻常语,作发句无味,倒用作结方妙者,如郑谷《淮上别友人》云……盖题中正意只‘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,若开头便说,则浅直无味。此却倒用作结,悠然情深,令读者低回流连,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。唐人倒句之妙,往往如此。”(《诗筏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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